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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谋算(下)
 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一,壬午。西元1123年6月25

 开封。

 另一座赵府。

 “张觉派来的密使已经到了东京?”内院的偏厅中,坐在正中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。而恭立在他身前,则是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。

 “回主子话!”青年的口音和用词带着一股浓浓的契丹味,“李安弼和高今早卯时‮候时的‬,已经从陈桥门入城,住进了王相公的别苑。虽然他们都藏在车中,不过领头的是金班的王押班,奴才却是认得。前便听说王押班带着几个手下奉旨出京北上,今天就看到他护送着两辆大车进京。

 金班是天子宿卫,平都不出宫的,今次会被派出来,不是为了护送张觉的密使,还会为了谁?”青年炫耀着自己的眼光和见识,希望换来中年人的一声赞许。

 不过传入他耳中的,却是一声脆响。出自汝窑的天青色茶盏,在地上碎做了千片。在后世,一件汝窑可抵千金,就算在此时,汝官窑的瓷器也是专供皇家的贡物,人臣非赐不得见。而被砸碎的这枚茶盏,正是御赐之物。

 “利令智昏!利令智昏啊!”中年人起身一脚把茶盏碎片踢散,全不在意御赐之物的损坏,只痛心疾的叫着,“今不听我赵良嗣之言,后天下必因此遭劫!”

 赵良嗣,原名马植,本是辽国的光禄卿。当年他眼见着女真势力盛,而天祚皇帝仍任用臣、荒于朝政,故而失望透顶,便趁童贯出使辽国的机会,潜入使团之中,献上了联金灭辽的计划。

 作为从辽国归附、一手推动大宋北伐事业的主谋,赵良嗣很清楚女真铁骑的战力是如何的强大。就算是童贯和蔡攸也没在近距离见识过金人横扫天下的兵锋。从大宋军队北伐时的表现来看,其战力比起辽国尤弱上几分,与女真人相比,更是天差地远。两次北攻燕京不下,已经让女真人看清了大宋的虚实,现在好不容易与金国定下了盟约,如何还能再背盟,给金国南侵的借口?

 所以当他听说要招揽张觉的消息,便立刻上书谏阻:“‘国家新与金盟,如此必失其,后不可悔。’”——我国刚刚与金国定下盟约,这样做必然会失去金人的盟好之心,以后必然会追悔莫及——这番出自肺腑的忠言,却引得天子大怒,被痛责不说,就连官位因此连贬五阶。

 赵良嗣颓然做回椅上。转头看见自家地心腹仍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。抬手挥了挥:“你先下去罢!”

 青年应声离开了。赵良嗣地背弯了下去。双手狠狠地按住额头。

 “‘辽国必亡。陛下念旧民涂炭之苦。复中国往昔之疆。代天谴责。以治伐。王师一出。必壶浆来。万一女真得志。先制人。后制于人。事不矣。’”

 赵良嗣还记得当年他被童贯领回京中时。说服道君皇帝对北方用兵地那段话。想来现在要么在睿思殿。要么在延福宫。张觉地使正向天子说着类似地话。以期道君皇帝能接纳张觉来投。

 “张觉肯定会后悔地!他是在自寻死路!”

 赵良嗣像是在诅咒。又像是在预言。虽然他不是女真地萨满巫师。但从他自己地经历。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张觉地结局。

 赵良嗣在后悔,后悔当年的选择。当年他因辽国国势颓而转投大宋,但他‮到想没‬,原本以为繁荣强盛的母国,比之契丹,也不遑多让。上上下下也同样是一种醉生梦死的末世气象。不知民间疾苦、尤在纵情享乐的君臣,被无尽的赋税盘剥得卖儿契女的百姓,还有风起云涌的叛,怎么看都‮是像不‬盛世的光景。只是他那时已经骑虎难下,只能费尽心力帮助大宋夺取燕云。

 这些年来,他奔走于南北,从金主的大帐到道君皇帝的皇宫,来回了不知多少趟,终于使宋金两国达成了海上之盟。可是一切的计划,都因大宋君臣而落了空。

 ‘干大事而惜身,见小利而忘命。’当年魏武帝给袁本初的评价,前一句可以送给大宋的将领,后一句则是给道君皇帝,给朝堂诸公再恰当不过的评语。

 种师道也罢,刘延庆也罢,这两位接连担任北伐主将的都统制,都是畏敌如虎;种师道号为名将,却在战前连续上书请求罢战,军心士气都给他毁了;而刘延庆…东海王给他的断语恰如其分,十万大军都攻入燕京城了,还被一万多残兵杀回雄州——他就是一头猪!

 至于当今天子,还有两府宰臣,现在他们的眼中都只看到平、营、滦三州,却忘了金国在后虎视眈眈。女真人劫掠成,如虎狼一般,现在他们一口下大辽,吃撑了,‮来起看‬平和无害;但过两年,等他们把辽地消化干净,必然会把视线投向更为富庶的大宋,到那时,勾引张觉叛金归宋,就是出兵的最佳借口。

 赵良嗣仰天长叹:“我怎么投了这样的国家啊…”

 ……

 奉圣州,鸳鸯【注1】。

 “着!”

 随着一声轻喝,利箭离弦而出,在弓弦的嗡鸣声中,越过近百步的空间,闪电般飞向湖畔。几条猎犬随着箭矢争先恐后的冲‮去出了‬,直奔入芦苇中,惊起了一群水鸟。不‮儿会一‬,一条猎犬打头从芦苇丛中窜回,嘴里摇摇晃晃的叼了一只七彩斑斓的鸳鸯,跑到了完颜宗翰的马前晃着尾巴。

 完颜宗翰俯身把猎物拿起,拔下箭,挂在马脖子前,又从马鞍下的布囊中掏出几块干,丢给猎狗们争抢。他低头看了看今天的收获,不摇了摇头,一个上午的时间,才打到了六只水鸟,还都是小得不够的鸳鸯。带着这些猎物回去,肯定又要被取笑了。

 鸳鸯,也称鸳鸯泊,位于旧辽奉圣州——即后世的河北张北县——以湖中水禽唯鸳鸯最多而得名。百多年来,一直是辽国天子的行猎场所。而在澶渊之盟订立之前,这里也是辽国南侵中原的点兵之地。在五代宋初,一旦辽主决定南下中原,数以十万计的契丹大军便会从幅员万里的大辽各地齐聚此处,杀青牛白马【注2】以祭天地,然后誓师出。

 而现在,鸳鸯则成了大金皇帝的驻跸之地。已是六月

 万金国大军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,渐次退出故辽西\)道,只留下少数驻守部队,在此地以暂避酷暑。

 长宽都不过十五六里的鸳鸯边,一下驻扎进十万大军,附近的飞禽走兽登时便遭了殃。每天出来猎的兵将数不胜数,不过半月,完颜宗翰每次出行的猎获,便从三位数急降为个位数,原本还能打到狼、狐和麋鹿等略大的活物,现在就只能看见一只只鸳鸯在芦苇里躲躲闪闪。

 ‘算了,回去罢!’完颜宗翰又看了看随风摇摆的芦苇,放弃继续猎的打算。没有上好的猎物,光水鸟也提不起干劲。

 让身边的亲兵吹响了集合号,把散到附近的手下都集合‮来起了‬。完颜宗翰带着一百多骑兵,蹄声隆隆的奔回了营地。

 刚回到营地,完颜宗翰便看到一人站在他的大帐前。

 “粘罕!”那人高声叫着完颜宗翰的女真名字。

 完颜宗翰定睛一看,忙跳下马来:“哦,是斡离不啊!你从西边回来啦?追到了天祚没有?”那人是阿骨打的次子——完颜宗望,女真名为幹离不。本是带兵去追击辽主天祚皇帝,不知为何现在就回来了。

 完颜宗望摇头苦笑:“在山是追到了,还打了一仗。不过天祚出逃前祭的肯定不是青牛白马,而是兔子,跑得太快。刚一接战,他就又往西夏那里跑了。就把他的儿子赵王习泥烈和传国玺给夺过来了。”

 “西夏?!”完颜宗翰惊道,“怎么项人也过来凑热闹?”

 完颜宗望道:“听说是要接天祚入国。不过我已经给夏主去了信,让他们把天祚送回来。”

 完颜宗翰摇摇头,西夏人的德他略有了解:“项人不会那么听话。”

 “项人若是老老实实的把天祚送过来,就给他们土地。若是不听劝,那就出兵打他们。有什么好担心的。”完颜宗望洒然说道。

 “说得也是!”完颜宗翰大笑着,把坐骑的缰绳交给了上来的一个马夫。拉着完颜宗望一起向自己的主帐走去。

 完颜宗望却停了步,死盯着那马夫牵马远去的背影,吃惊道:“那是娄室的儿子活女罢?!”

 “没错,就是他。”完颜宗翰侧头瞥了马夫一眼,点头道,“亏你还能记住!”

 完颜宗望的眉头皱‮来起了‬:“好歹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,父皇也多次赏过他,你怎么把他当奴仆来作践?”

 “勇士?…”完颜宗翰冷哼了一声,“我大金最不缺的就是勇士。娄室害死了我女真的上万儿郎,没杀了他抵罪已经便宜他了,难道还能让他带兵不成?…当初你不也是同意把七水部给分掉的吗?”

 完颜宗望摇头不语,虽然他很同情完颜活女的遭遇,但完颜娄室一下丢掉了上万族中勇士,也是不争的事实。比起那些枉死的族人,完颜活女能活着,已经算是幸运了。

 还没走远的完颜活女死死的咬住下,完颜宗翰和宗望的对话,他听得一清二楚。由于长生岛的惨败,幸免于难的完颜活女仍难逃罪罚。其父完颜娄室留下的近万七水部众,被完颜宗翰、完颜银术科等宗室大将给瓜分干净。他父亲完颜娄室的妾,以及他的妾,都给人夺了去,完颜活女本人也一下子从手握重权的七水部族长之子,变成了一文不名的马夫。

 每天,完颜活女都在马厩里洗刷马匹,处理马粪,稍有懈怠,便是一通责罚。周围的马夫也知道他的过去,每每当面羞辱于他。这样的磨难,已经持续了近三年。左手探入怀中,完颜活女紧紧的捏住七水部历代族长沿袭传承的小刀。

 “赵瑜…粘罕…银术科…”他咬着牙低低念着仇人的名字,这是支撑他三年的心理支柱,时常在无人时暗中念着。

 但今天他又加了一人:“…斡离不!”

 已经坐在了营帐中的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却‮道知不‬完颜活女把他们当死敌对待,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。马夫和极烈的身份差距,有如云泥之别,一个马夫把他们当仇人,对他们来说不痛不,杀死他,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蚊子。

 坐定下来,完颜宗翰使人出去措办酒席,又问道:“你去看过都极烈没有?”

 “父皇还在睡,没敢进去打扰。所以出来转转,正好看到你了。”完颜宗望摇头说着,脸现忧。阿骨打毕竟老了,今次去南方走了一遭,就生了病,养了近半年也不见好。一病半年,阿骨打的身子骨已是瘦骨伶仃,完全不见当年英武豪雄的样子。完颜宗望也是有见识的,知道他的父皇最多也只剩一两个月了。

 “不必太担心,陛下有天命在身,过些日子必然会好起来的。”完颜宗翰宽解了一句,不想再多提此事,换过话题问道:“那张觉投宋的消息你听没听说?”

 “听说了!好像阇母叔叔已经带兵去。”完颜阇母是阿骨打的异母兄弟,论年纪,比小字辈的宗望、宗翰还小几岁。

 “但阇母就带了两千人。”

 “没关系,天太热,也派不出多少人。现在只是去打个招呼,到冬天再解决他也不迟!”完颜宗望完全没有把张觉的平州军放在眼里。

 完颜宗翰摇头,“光解决张觉还不过。还得向南朝问罪才行!”

 完颜宗望抬眼看向宗翰,在对方的眼底‮了见看‬难以掩饰的喜。他微微一笑:“真要多谢张觉了!”

 “也要谢谢南朝的皇帝!”

 酒送上来了。宗望举起酒杯,淡笑道:“过两年会去东京开封谢他的!”

 注1:即今天的安固里淖。位于河北省张北县。其得名,一说,其地南北皆水,以其两水,故名。但另有一说,因其水禽唯鸳鸯最多而得名。本文取后一种说法。

 注2:青牛白马为契丹族的图腾。‘相传有神人乘白马,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,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。至木叶山,二水合,相遇为配偶,生八子。其后族属渐盛,分为八部。每行军及秋时祭,必用白马青牛,示不忘本云。’  m.Ijs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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